当第一缕阳光从窗口那个固定的位置射进来的时候,贾庆军还没有醒。
阳光穿过窗帘的缝隙,照进室内,不偏不倚正好打在他的眼睛上。强光使他的眼皮痉挛地抽动了几下,他本能地翻过身去不断地调整位置,以躲避那一道入室的阳光的干扰。脑袋一会儿朝东,又一会儿朝西,反复折腾。尽管如此,阳光也没能在他的眼皮上撬开一道缝。
不知什么时候,他在睡梦中迷迷糊糊听到厨房传来妻子的声音:“还不起来吃饭,上班要晚了!”他一骨碌爬起来,慌忙穿上衣服,跑到厨房里扒拉几口饭,冲着妻子和女儿笑了笑,急匆匆往外就走,连上衣的纽扣系错了也没察觉。
其实他觉得自己每天上下班换衣服是一件非常麻烦的事儿,从脚底下的袜子一直到脑袋瓜盖儿上的帽子一律全换,无一幸免。
事实上他身上穿的衣服也不比工作服要干净多少。但是他的媳妇非让他每次下班后必须换衣服:“记住了,平时穿的衣服就是平时穿的衣服,一定和工作服要分清,下班后工作服不准带回家,因为我嫌脏。还有现在你别跟我墨迹了,磨破嘴皮子也没有用。否则搬出去睡,随便你上哪儿!”
车间里工人们正忙碌着上班前的准备工作。一头大汗的贾庆军正手忙脚乱地换上工作服准备要干活,突然远远地看见车间主任张金胜匆匆忙忙地向他走过来,与其说是走,不如说是小跑,甚至是飞。这小子每次走路都那么霎愣,跟腾云驾雾一样。而且说话还快,办事儿更是风风火火,像踩着“风火轮”一样。个子不算太高,眼珠子挺大,尤其故意睁大眼睛的时候,看着挺吓人。
张金胜走到贾庆军跟前:“小贾,你今天跟着机关里的人去挖树,一会儿到厂部去找安全科长韩立文。”贾庆军有一点不乐意,干零活哪有烘干好啊,一手活,还不累。
他故意装糊涂:“挖树?不烘干了,”张金胜瞅了他一眼:“烘干老娘们干,男劳力都上沟里去挖树给厂子搞绿化。”他又问了一句:“你去不去挖树?”张金胜回头瞪了他一眼:“我走了车间的事儿谁管理啊?”贾庆军若有所思:“主任说的对,车间不能没有你啊!”张金胜上前搥了他一拳:“你小子少跟我贫,现在马上去厂部集合。”然后张金胜朝车间里面快步走去,一边走一边自言自语:“班长曲奉祥哪去了?还有郭敦义……”
厂部调度室聚集了不少人,不多时,安全科长韩立文开门走了进来。这家伙中等身材,卷毛头,平时不苟言笑,总让人感觉在眼镜片的后面藏有一双阴 险的眼睛,让人摸不透。他用右手扶了一下眼镜框,扫了一眼众人,一脸严肃地说:“各车间的人都到齐了吗?今天我们上石门子林场去挖树,栽到咱们厂子的空地上,弄出一片人造林。最好各种各样的树多整点,以后就值钱了。我已经跟他们的领导打好招呼了。没什么问题上车出发了!”韩立文和几个机关的人坐的是猎豹v6,那是公司老总萧春龙的坐骑。其余车间人等上后面的那几辆双排座,带上铁锹、镐头和杠子等工具。
当猎豹v6快坐满的时候,还剩下一个座位,司机正欲关车门,贾庆军突然一个箭步串上车,一屁股坐在那个位子上。司机一愣神,好好地瞅了他一眼,嘴抖动了两下,也没说什么,一丝无奈从脸上一扫而过。
贾庆军第一次坐这么好的汽车,心里甭提多高兴了。猎豹v6绕山而走,蜿蜒蛇行。路两旁的花草树木纷纷向后面倒去,如米奇诺骨牌一般。猎豹v6 不光速度快,行驶还特别稳。不管过多大的坑儿,给人的感觉顶多就是屁股底下忽悠一下,没有一点簸,所以猎豹v6的减震相当好。
五月的沟里春暖花开,芳香四溢,富尔河水静静地顺着山坡流淌,小鸟在树上叽叽喳喳唱个不停……在山道上,猎豹v6 像一个外来的侵入者,打破了这森林原有的静谧与沉寂,与这里的天然格格不入。
两个小时后,他们的车终于开到了石门子林场。厂部大楼里冷冷清清看不见人影儿,可能是临近中午机关工作人员都下班了。韩立文只好先领着他们到职工食堂里去吃饭。顿时所有的人眉头都舒展开了,耷拉的脑袋也来了精神……谁也不傻,首先吃好喝好是最重要的,至于上山挖树的事儿还是下午再说吧……
午饭后人都犯困,工人们多年来已在单位养成的懒散与懈怠此时已突显了出来……直到下午,石门子林场的护林员领着他们来到挖树现场的时候才清醒一些。西北岔是石门子林场的一处风景,由于当地保护得好,几乎没采伐过。不过这里的植被还算茂密,山上蕴藏着不少的树种,比如青杨、白桦、红松、曲柳等。
韩立文下了车,咋呼着带领众人上山,走在前面的是机关干部,接着是小班长,最后面是工人。由韩立文亲自选树并做好记号,剩下全由工人去挖掘。这时郭敦义站在半山腰上喘着粗气喊:“小贾,你过来!咱们哥几个挖这一棵小白松。”贾庆军抬起头看了一眼郭敦义,马上扛起铁锹走了过来,嘴里嘟囔着:“我在哪干都行啊!反正挨干躲不了高粱地。”郭敦义哈哈大笑:“我说兄弟!嘴里嘟囔啥呢?大点声,听不见。关键是咱俩在一块干活顺手,不墨迹。我去…谁不愿意跟能干的人做搭档啊!”
这一棵白松大约二十多米高,长的标杆溜直,枝叶繁茂。他们几个人围着树身大概一米的距离开始挖,碰到硬的石头就拿搞头刨,遇见软的地方直接用锹挖,甚至下手扣。白松的根往地下扎的并不深,而是向四周横着生长。无数的根须,好像伸出一只手,牢牢地抓住周围的土壤。
清理根须的时候,每个人都格外注意,怕弄折了树不容易活,领导看见了会不乐意,又要挨狗屁吃了!我去……那个细心劲儿,快赶上挖人参了。
当他们挖到树根几乎全部暴露出来的时候,便不停地摇晃树干,使根部与土壤逐渐脱离。
贾庆军和郭敦义一付肩打头杠,由于他的个子高一些,杠子自然向低的方向倾斜,感觉重量都压向了郭敦义。其实郭敦义是一个老抬木头的工人,从参加工作开始就抬木头。小个不高,浑身精瘦但特别能吃肉,尤其肥的。贾庆军没有真正抬过木头,一开始是缺人顶数。奇怪的是那些成手一点也不照顾新手,自己用右肩即大肩,却让贾庆军用左肩即小肩。他就在这不停的左摇右晃中不断地历练着自己,终于摸出了一点门道。现在他的小肩比大肩还有劲儿。郭敦义嘴里:“嘿哟!嘿哟!”喊着号子,像模像样。不是因为白松太沉,而是怕步伐走乱了。或许还有对过去的留恋与回忆……白松顺着山往下抬,重量好像都压在了头杠。这时贾庆军的左肩上压着杠子,摇摇晃晃弯着腰,侧面看活像一个虾米,他跟头把式地被郭敦义一个 拖着往山下走……
每一个组都是四个人抬一棵树,后面再加一个人提着树头,非常省劲儿。就这样从中午干到下午,一趟又一趟,一棵又一棵的各种各样的树苗被装上车。
在下山的过程中,大伙发现山脚下有一处小水泉,可能是从山上流下的雨水汇聚而成,形如圆月,清澈见底。孙吉波从挎兜里拿出一个大空塑料瓶子,蹲下身去灌了满满一大瓶子水准备回去喝。在场的人都不自觉咽了一下口水,鬼使神差地用双手捧着喝了一口。孙吉波瞅一眼大伙笑笑说:“怎么样?好喝吧!这水干净,经过山石的过滤。”陶乃军咂咂嘴:“没喝出来哪儿好喝,哇凉!”
在回去的路上天已近晚,车队停靠在德胜村朝阳饭店的门口。韩立文打开车门钻了出来,扶了扶眼镜:“今晚就在这儿喝几盅吧!反正公差伙食费可以报销。”小饭店来了这么多的客人立刻热闹起来了,三大桌子菜人挤得满满的。领导一桌,工人两桌。开席前少不了领导的慷慨陈词:“同志们今天辛苦了!……你们为单位出的每一份力,公司不会忘记!在不远的将来,公司宽阔的大院将会出现一片人造林,若干年后就会变成经济林。有青杨、白桦、红松、水曲柳、紫椴……”韩立文一边说着一边数着,好像真的看见了公司大院里已经长出了一排排各种各样的参天大树。“讲得好!鼓掌。”不知谁喊了一声,众人开始排巴掌。韩立文一摆手,现在用餐!大伙都饿了有一会儿了吧……领导真抗饿,光喝酒不吃饭。工人那几桌就是吃,吃得钵净盘空。韩立文在小班长的轮番敬酒下难以招架,眼睛发直,腿打飘。回头喊:“大妹子!老板娘!过来聊聊,你说哥对你咋样?今天又给你带生意来了吧,咋感谢我?”门一开一个女人走出来…
“哎呀,韩哥你咋来了?”那女人的话音未落,韩立文马上摇摇晃晃转过身,右手向后捋了捋头发,扶了一下眼镜,一脸笑咪咪:“大妹子,你咋这么半天才出来呢?快过来陪你韩哥我喝两杯,唠会儿嗑。”大伙一听,互相看了一眼,韩立文怎么了?酒整多了。
此时的韩立文与平时的韩立文判若两人,平时韩立文铁面无私一本正,成天竟发号施令了,有时候拿着鸡毛当令箭,装得挺像。
女人面带微笑:“不了,韩哥!我下厨房给你炒几个菜……”韩立文一咧嘴:“别的大妹子,哪有当老板娘干活的理儿,你雇的那个炒菜的师傅呢?”厨房里传出来那女人的声音:“噢,厨师有病了,我让他歇两天儿。”
韩立文回头对随来的一个中年胖子说:“何强,这个女人是王金英。我们都管她叫英子!我每一次上沟里出差都到这儿来吃饭。人挺好,就是有时候脾气不太好。”何强给韩立文倒上一杯金士百啤酒:“老韩,有戏啊!啥时候认识的朋友?我们怎么不知道呢……”韩立文拍了拍何强的肩膀:“彼此,彼此 ,何老弟在公司的机关里管材料不也经常出差吗?大家都是人在江湖,身不由己嘛。”何强伸手推开韩立文的手,好像有一点不高兴:“我和你可不一样啊?我出门在外采购生产材料代表的是公司的形象,影响重大。本着振兴家乡企业,节约消耗成本提高经济效益为原则。”
韩立文听后撇了撇嘴,手又一次落在何强的肩上:“何老弟,你可能调到公司的时间不长,有很多事情都不知道。我跟你讲,你哥哥我在公司当差,风里来,雨你里去,不容易。现如今公司已经换了三届领导了,可谓风云变换,但我现在仍然健在,继续干我的安全科长,可谓根深蒂固,固若金汤 。你们挖不动,明白吗?”没等何强反应过来,韩立文又说:“咱们局里有人,关系老铁了,我的后台是谁就不说了,以后大家慢慢处吧!”何强不住地点头:“行了,哥,我服了,我给你满上。”韩立文打开一瓶汾酒大麯:“来,喝这个!”一杯汾酒下肚,话题又扯到英子身上,韩立文情绪激昂,滔滔不绝,说了英子一大堆好话。最后竟然在嘴里小声嘀咕了一句:“人家有老公啊!我算哪根葱儿。”一杯啤酒一仰而尽。
这时英子端上来两盘凉菜,干豆腐丝拌黄瓜与大葱蘸大酱。还没等她转回身,韩立文一把拽过英子:“我给你介绍一下,这是我们人造板公司的采购科长何强,年龄比你大,应该叫哥,以后还得请人家多照顾你了。英子朝何强抿嘴一
笑:“何科长,以后请大哥多关照!”何强一点头:“好说,好说。不多时,清蒸鲤鱼与蝲蛄豆腐相继上桌,最后压阵的是小鸡炖蘑菇。“酒过三巡,菜过五味,”二人喝的迷迷糊糊,东倒西歪,开始胡言乱语,脏话满天飞……韩立文和何强望着英子那来来回回上菜丰满的背影眼睛有点发直。
工人这头饭菜下货挺快,桌上能吃的被扒拉个精光。反正干活的是工人,大伙都累一天了能不饿吗?郭敦义喜欢吃肉,尤其得意肥肉 。据说老郭在一次宴会上曾经吃过一盘子肥猪肉,咋地没咋地,仍没尽兴。事后又喝了一肚子的生水,也没跑肚。
郭敦义自打与媳妇离了之后,领着儿子艰难度日。尽管平时生活很节俭,但日子仍然过得紧紧巴巴,以致于到了四处捡废品贴补家用的程度。上班时在路上捡,下班时翻垃圾箱。郭敦义的眼神也好使,一块走在马路上,肯定第一个先发现目标。有几次竟然捡到了百元大票。据郭敦义自己说,他从小就是父母从山东家挑着他沿街要饭养大的。现在提起来心里仍然很不得劲。
时间不早了,韩立文和何强以及众人告别了英子,匆匆忙忙开车往回赶。临走时韩立文又付给英子一千多元酒菜钱。英子嫌多,韩立文生气 了:“客气啥?英子,公司全都能报销。”
他们回到单位的时候,天色已很晚。各车间早已经下班。韩立文下得车来回头冲大伙一摆手:“兄弟们,今晚上先都回家吧!明天早晨上班的时候再卸车。”嬉笑戛然而止,“好了,遵命!”黑暗中传来了几句叫好同时夹杂着怪异的口哨声。“对了,还有一个事儿,大伙等一下。一会儿大伙儿回去,谁也别说咱们今天晚上下饭店了。什么吃了多少盘菜,喝了多少瓶酒之类的话少说,影响不好。否则别怪我不客气,我能整死你们……”黑暗中,韩立文的眼睛闪烁着一熠熠的凶光。
第二天的早晨,当第一缕阳光再次从窗口那个固定的位置射进来的时候,贾庆军还没有醒……